第 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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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3 章
祈雲斂和敖小小的姻緣樹碎片至此，只剩下最後一根獨苗。
而直到六界雲薈這一日，魏決也沒能把南海任何一個人請來。
南海龍族仿佛是鐵了心要遠離塵世，獨占一隅，頗有歸隱的意味。
偌大殿內，祈雲斂一人坐於高臺，看著一眾人其樂融融，觥籌交錯，目光卻時不時落到左手邊空著的位子上。
即使敖小小明說不來，他仍慣例為她留著坐席。只可惜次次等到宴盡，也等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眾人心知肚明，但又都默契地心照不宣。直到入更，才都喝紅了臉離去。
祈雲斂站起身，撣了撣虛空中的浮塵，朝與雲斂宮闕相反的方向走去。
新進的隨侍弟子剛想提醒，卻被一旁的魏決拉住：“今日特殊，師尊自有他的安排。”
新進弟子一臉錯愕，但眨眼之間，男子素白的身影一晃已離開上仙界。
祈雲斂下界了。
因為既然是紀念他登臨仙帝之位，重塑上仙界之日，那便也是——風熾鬼的祭日。
祈雲斂更願意認為那個少年真正於世間消亡的時間是風熾鬼死的那一日。
每每宴畢後，他都會去葬他的地方看看，只是今日眾人興致太高，結束比往年要晚上許多。
夜深露重，對於修仙人來說，丹田運力讓衣裳保持幹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祈雲斂沒有這麽做。
他任憑帶著涼意的輕露與他的白色長衫相融，浸潤著上面所繡的荼蘼紋樣，原本飄零決然的衣袂變得垂順，一如他此刻平靜的心。
他還是通過魔界現任宗主東衾才知道敖小小將風熾鬼葬在縹緲林。
說是“葬”，但那冢內埋的只有那副面具罷了。
少年肉.身已滅三千餘年，而在那日將金丹給了自己之後，唯一留下的執念也消散殆盡。
也就是說，除了那面面具，風熾鬼就這樣在這世間消失了。
祈雲斂每每想到此處，只覺悵然。
縹緲林地處偏僻，月朗星稀，周圍三五而立的樹木茂盛卻孤獨。
他往遠處發白的地方走著。
那裏是一片荼蘼花林，風熾鬼的墓冢就在荼蘼花林之中。
也就是同時，祈雲斂聽到了另一道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
他不知不覺地就循著聲音來的方向望去，恍惚之間，從交錯的枝葉之間看到一個人。
祈雲斂腳步驟停，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那身穿白裙，清麗冷冉的模樣，不是敖小小又是誰。
只見她手腕處挎著一只竹籃，裏面盛放著星星點點的荼蘼花，正波瀾不驚地與他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三百年不曾見，她的面容卻依舊清晰地刻在祈雲斂的記憶裏，現在恰好與之重疊。
不再虛浮，無限真實。
熟悉的酸澀感一下子從胸腔內迸濺而出，如海上猛然掀起的巨浪，瘋狂無窮無盡。
他剛要上前去，餘光卻瞥見了另一道身影。
比敖小小矮了半身，穿著與她一樣的白衣，梳著與她同樣發式的一個小丫頭，額頭長著兩只圓鈍的龍角，隔了約莫三丈遠跟在敖小小之後。
她的腳步很輕很輕，輕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著。
那小丫頭一邊走，一邊新奇地四處張望，當那張臉恰好朝向祈雲斂時，他看清了。
杏眼，薄唇，流暢的輪廓，小巧的鼻翼，竟與敖小小有五分相似。
她……
祈雲斂只覺得自己好像被雷擊中般不得動彈。
那是……誰的孩子？
是她的嗎？
是她和誰的？
祈雲斂這才意識到三百年中自己對敖小小一無所知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他其實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敖小小會徹底脫離與他的關系，他以為只要那幾株姻緣果的碎片還活著，他與敖小小便仍有羈絆。
可他卻從沒想過，若她有朝一日與旁人結成道侶，自己又當如何。
祈雲斂的思緒一下子亂了，原先的從容不迫轉瞬即逝。心中壓抑著的牢籠搖搖欲墜，那頭裝滿情緒的野獸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籠而出。
他捏掌，身後劍鞘內的肅華劍顫抖著發出劍鳴。
可正巧，那小丫頭眼神出奇得好，一下子也從葉縫中捕捉到了祈雲斂。
她並沒有對深夜裏林中出現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反而睜著那雙澄澈的眼大大方方地與他對視，良久，驀地彎了彎嘴角。
很甜，人畜無害。
祈雲斂心中的郁氣突然散為無奈。
這樣一張與敖小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他討厭不起來。
無法討厭，卻又不甘。
這樣奇怪的兩種情緒交雜在一起，讓他久久不能平靜。
男子靠著樹幹，遠遠看著敖小小在風熾鬼的墓碑前停下，將那一籃荼蘼花仔細擺好，然後張開嘴說著什麽，像是對待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敘說著諸多瑣事。
奇怪的是，那個小女孩一直沒到她身旁去，而是與她始終保持著三丈的距離，走起路來無聲無息，也不吵鬧，乖巧得不正常。
敖小小也沒理會他，又同風熾鬼說了會兒話後便再次起身沿著原路返回，那小女孩自然也一如來時那般跟了上去。
半晌，風停樹止。
周圍終於恢覆平靜。
祈雲斂這才獨自到墓前。
他無言，只盤腿坐下，剛欲動作，卻聽得後面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很奇怪，不是風帶動的摩挲，也不是小動物在林中穿梭發出的小心翼翼的聲響，反倒像是有人故意弄出的動靜。
祈雲斂回頭一看，發現竟是方才那個小女孩。
她的頭發有些松垮，雙手胡亂地撥著擋住自己的荼蘼花叢，在小路上焦急地小跑，可無論她怎麽跑，都始終只在附近打轉。
似乎是……迷路了？
祈雲斂剛想上前詢問，腳下卻猶豫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的理智不斷提醒著自己，那是敖小小和別人的孩子。
他若是帶著她去找敖小小，難道要親眼見證他們一家三人在一起的畫面嗎。
祈雲斂不得不承認，他做不到。
明知敖小小有了新的道侶，他所能做到最大度的事也不過是遠遠看著不去打擾，僅此而已。
不，其實就算是遠遠看著，內心的痛苦和不甘仍舊不時會化作可怕的沖動，指使他去做一些為常人所不恥的事。
祈雲斂捏了捏手，最終還是忍著渾身不適，安靜地坐了回去。
他竟有了私心。
男子坐直後背，身後荼蘼花叢中細碎的腳步聲和花枝輕顫卻總是恰好在他要入定時鉆入耳中，擾亂他的思緒。
他的掌心被纖細的指尖掐出紅印。
敖小小身為白龍，能和她結為道侶的，必然也是這六界之中的佼佼者，他怎麽沒聽說過哪個名門望族成婚的消息？
祈雲斂費盡心思在腦海中搜索著記憶，實在是回憶不出來有這麽一號人物。
他覺得誰都配不上敖小小。
“沙沙——”
背後的樹叢響動聲更大了。
祈雲斂也覺得十分不自在，即使閉上眼，小女孩慌亂的模樣仍舊不時出現在他眼前，與敖小小的面容交疊，讓他心煩意亂。
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敖小小是白龍，她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更何況還有孩子她爹爹在，他此時上前又算什麽。
可……
那孩子方才無助時，真的很可憐……
祈雲斂腦中嗡一聲響，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一個念頭冒芽生起，最後充斥在腦海中。
別人的孩子又如何，那也是敖小小的孩子。
他又怎麽可能舍得讓敖小小的孩子傷心。
想到這裏，內心那一絲糾連的結終於打開，祈雲斂嘆了口氣，坦然朝那傳來動靜的方向走去。
小女孩其實早就註意到了祈雲斂。
只是他身上縈繞著的那些深切的孤獨和冷漠感像是要拒人千裏之外，讓她不敢靠近。
她怔怔看著面前的墨發如玉的男子朝自己靠近，玄月鋒利的輪廓照在他臉上竟染上了些許朦朧。
“你迷路了？”幹凈卻又不乏厚度的嗓音響起。
小女孩擡頭與他對視，圓圓的杏眼裏盛著濕意，張開嘴的幅度像是在大哭，可卻沒發出任何聲音，豆大的淚珠不停從眼角無聲滾落。
也不知她哪裏來的膽量，朝他張開手臂，等祈雲斂走近，就將將拱入他懷裏，兩只手臂緊緊箍住祈雲斂的後背。
祈雲斂一楞，卻沒推開她，反而生硬地用手拍拍她的背。
或許是感受到祈雲斂的善意，小女孩強裝的鎮定終於潰陷，埋在他懷中的身形不住輕顫，只是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聲音，整個人像是被消聲一般寂靜得可怕，只是劇烈抖動的肩膀像極了在大哭的模樣。
“你叫什麽名字？”祈雲斂問。
“……”
“跟你娘走丟了？”
“……”
小女孩一句也不曾回答，頭甚至埋得更深了些。
“還是你娘故意把你丟在這兒了？”
“……”
“你惹你娘生氣了？”
“……”
祈雲斂問題多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小女孩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他這才覺得怪異，覆掌在她頭頂，掌心流動的靈力從她頭頂流入而過全身，頓時了然。
這孩子天生靈根有損，五感失了四感，所以耳不能聞，口不能言。
祈雲斂也顧不上她到底是敖小小和誰的孩子了，只覺心疼。
小女孩見他皺眉，連忙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子，一雙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等我祭拜完故人，就送你回南海。”祈雲斂道。
小女孩雖聽不到他的話，也不懂唇語，但男子舒展的表情卻莫名能讓她安心，她松開手站到一邊，然後拍了拍膝蓋，乖巧地跪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雙手還規規矩矩地擺在身前。
祈雲斂詫異於她的玲瓏心，多看了一眼後，他走至一旁，如一開始一樣盤坐在地上，然後雙手緩緩自下而上升起，帶起一股純白霧氣，周圍徐徐生了風。
那風自四面八方而來，輕拂過每一個細小的角落，似乎是在吸收著天地靈氣，凝結成一個個小小的螢火蟲似的純白光粒，簇擁著飛入墓碑之中。
月色本就很美了，可這一幕映在小女孩的瞳孔之中，更讓她有些看呆了。
她半張著嘴，揚起腦袋看著萬千螢火掠身而過，甚至忍不住擡手去捉，雖然什麽也捉不到，只看見白衣男子坐於這山川螢火之間，眉間的一點朱紅更為妖冶。
“叮鈴——”
“叮鈴——”
掛在墓碑上的銅鈴鐺無風而起，發出的細碎清脆的響聲，周圍的螢火也愈發多了起來，將整個夜都照得無比明亮。
祈雲斂額前的發絲微微沁濕，眉宇之間皺起溝壑，似是有些痛苦。
就在這時，一束白光突然從樹後徑直而來，生生打斷了祈雲斂施法。
漫天的螢火倏爾就散了。
黑暗中只餘一輪慘淡的月亮高懸在天上。
祈雲斂怔楞，朝後看去，只見樹影婆娑，樹下的女子一席白裙，冷而不離。
是敖小小。
她面無表情地走向祈雲斂：“你在招魂？妄圖讓已死之人覆活，這可是自損自殘的禁術。”
原本乖巧地小女孩見到來人，眼睛立時一亮，飛快站起來撲進敖小小懷裏。
祈雲斂看著她的動作，然後緩緩轉身面對著墓碑：“若借風熾鬼留在世間的媒介收集他殘存的氣息，起死覆生，或許不是沒可能。”
這面具便是媒介。
“所以三百年來你不斷虧損自身修為，可收集到了哪怕一絲殘魂？”
“未曾。”祈雲斂眼色一暗。
敖小小忍不住嗤笑了聲：“人死不能覆生是兩百歲的小丫頭都懂的道理，想必仙帝更懂，只是你總享受這種在背後嚷自己遍體鱗傷而拯救他人的感覺，仿佛只有如此做了，你才偉大，才悲壯，不是嗎？”
祈雲斂聞言身形一僵，站在原地良久，再開口嗓音已然有些沙啞，他看向敖小小懷裏的小女孩：“她已經兩百歲了？”
敖小小低頭，語氣變得柔軟：“嗯。”
她這才想起返回此地的目的，撫了撫懷裏的腦袋：“阿梨，一聲不吭就跟出來，會讓所有人都擔心，下次不準再這樣亂跑了。”
小女孩微瞇眼感受著女子的撫摸，但對她的話沒有半分反應。
敖小小嘆了口氣：“罷了，總歸你也聽不見。”
祈雲斂問：“她為何會五感失去四感？”
“這似乎和仙帝您沒關系吧？”
“我只是……”祈雲斂頓了頓，“想知道南海龍族一脈是否遇到了什麽問題。”
“哈哈。”敖小小突然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仙帝，你當真只想知道這個？”
不知不覺中，女子向前邁了幾步，皎麗的面容盡顯：“難道你不想知道阿梨的父親是誰？這三百年來又發生了什麽？”
三百年來，他從未和敖小小離得這麽近過，近得他似乎能感受到女子的鼻息，以及那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最後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不想嗎……
當然想。
比任何人都想。
可他如今能用何種身份去問？
祈雲斂不言語，四周無風，更顯寂靜和冷清。
許久，敖小小終於打破沈寂：“你總是這樣。”
“不論從前作為六界之尊，抑或如今身及仙帝，你所背負的重任讓你一舉一動都高高在上，不容一點差池，從不願意讓自己的內心被旁人所窺見。”
聞言，祈雲斂的手不由捏緊。
“你更不懂結為道侶的意義。”敖小小接著說道，“兩個人如果心意相通，就會分享彼此的悲傷、快樂，一起背負彼此的宿命，包容彼此的弱點，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可仙帝你，卻總以這樣的面目示人。”
剎那間，她的一番話如同重錘砸中祈雲斂的心門，將他長久以來藏匿於暗處，不敢拿出來事實血淋淋地置於眼前，叫他不得不正視，不得不剖開看得分明。
祈雲斂從沒鄭重告訴自己，他對敖小小的感情究竟是什麽，甚至不是怕別人窺見他的內心，而是連他自己都不敢去窺視，仿佛一旦這樣做，他便有了軟肋和弱點。
他總是混沌地逃避，卻又忍不住去關註她，去想她。
不知何時，他已愛慕她至此。
祈雲斂沈吟良久，最後道了聲“是”。
只是聲音愈發喑啞。
“我當然想知道你和誰結為道侶，想知道她是誰的孩子，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甚至嫉妒得發狂，恨不能現在就將你搶走，可如此邪惡的心思，我如何敢讓你得知。”
“可如果你一開始就說出來，我便會告訴你阿梨並不是我的孩子。”
“……嗯？”
祈雲斂呆滯在原地。
“阿梨是我大哥的孩子，南海一戰大哥受傷一直未愈，北海龍王之女嫁於我大哥後思慮過度落下病根，後來生下她，才發現她雙耳失聰，口不能言，甚至連味覺、嗅覺都喪失，但因此她也極善於隱藏自己的氣息和蹤跡，偷偷跟著我從南海一路到縹緲林，我都不曾發覺。”
等敖小小一席話說完，祈雲斂才回過神。
那不是她的孩子，也就是說，她應當也沒有與什麽人結為道侶。
自己方才思慮那麽多不過是胡思亂想罷了。
祈雲斂只覺一股狂喜幾乎要逸出胸腔，卻見敖小小帶著阿梨丟下一句話便轉過身去：“仙帝，人長一副嘴，本就是讓你說話的，而不是把什麽都憋在心裏。”
話音未落，只聽耳邊一道龍嘯，二人便沒了蹤影，只餘祈雲斂在原地若有所思。
待他回到憶龍殿，方踏入門，卻身形飛速掠過，帶起一陣清風。
魏決見他回來得晚了，正要追上前詢問，卻見一席白衣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案上那盆草，嘴角竟萬年難遇地彎起些許弧度。
“魏決，你來看，這株苗是不是長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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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雲斂和敖小小的姻緣樹碎片至此，只剩下最後一根獨苗。
而直到六界雲薈這一日，魏決也沒能把南海任何一個人請來。
南海龍族仿佛是鐵了心要遠離塵世，獨占一隅，頗有歸隱的意味。
偌大殿內，祈雲斂一人坐於高臺，看著一眾人其樂融融，觥籌交錯，目光卻時不時落到左手邊空著的位子上。
即使敖小小明說不來，他仍慣例為她留著坐席。只可惜次次等到宴盡，也等不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眾人心知肚明，但又都默契地心照不宣。直到入更，才都喝紅了臉離去。
祈雲斂站起身，撣了撣虛空中的浮塵，朝與雲斂宮闕相反的方向走去。
新進的隨侍弟子剛想提醒，卻被一旁的魏決拉住：“今日特殊，師尊自有他的安排。”
新進弟子一臉錯愕，但眨眼之間，男子素白的身影一晃已離開上仙界。
祈雲斂下界了。
因為既然是紀念他登臨仙帝之位，重塑上仙界之日，那便也是——風熾鬼的祭日。
祈雲斂更願意認為那個少年真正於世間消亡的時間是風熾鬼死的那一日。
每每宴畢後，他都會去葬他的地方看看，只是今日眾人興致太高，結束比往年要晚上許多。
夜深露重，對於修仙人來說，丹田運力讓衣裳保持幹爽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祈雲斂沒有這麽做。
他任憑帶著涼意的輕露與他的白色長衫相融，浸潤著上面所繡的荼蘼紋樣，原本飄零決然的衣袂變得垂順，一如他此刻平靜的心。
他還是通過魔界現任宗主東衾才知道敖小小將風熾鬼葬在縹緲林。
說是“葬”，但那冢內埋的只有那副面具罷了。
少年肉.身已滅三千餘年，而在那日將金丹給了自己之後，唯一留下的執念也消散殆盡。
也就是說，除了那面面具，風熾鬼就這樣在這世間消失了。
祈雲斂每每想到此處，只覺悵然。
縹緲林地處偏僻，月朗星稀，周圍三五而立的樹木茂盛卻孤獨。
他往遠處發白的地方走著。
那裏是一片荼蘼花林，風熾鬼的墓冢就在荼蘼花林之中。
也就是同時，祈雲斂聽到了另一道不屬於自己的腳步聲。
他不知不覺地就循著聲音來的方向望去，恍惚之間，從交錯的枝葉之間看到一個人。
祈雲斂腳步驟停，甚至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那身穿白裙，清麗冷冉的模樣，不是敖小小又是誰。
只見她手腕處挎著一只竹籃，裏面盛放著星星點點的荼蘼花，正波瀾不驚地與他朝同一個方向走去。
三百年不曾見，她的面容卻依舊清晰地刻在祈雲斂的記憶裏，現在恰好與之重疊。
不再虛浮，無限真實。
熟悉的酸澀感一下子從胸腔內迸濺而出，如海上猛然掀起的巨浪，瘋狂無窮無盡。
他剛要上前去，餘光卻瞥見了另一道身影。
比敖小小矮了半身，穿著與她一樣的白衣，梳著與她同樣發式的一個小丫頭，額頭長著兩只圓鈍的龍角，隔了約莫三丈遠跟在敖小小之後。
她的腳步很輕很輕，輕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跟著。
那小丫頭一邊走，一邊新奇地四處張望，當那張臉恰好朝向祈雲斂時，他看清了。
杏眼，薄唇，流暢的輪廓，小巧的鼻翼，竟與敖小小有五分相似。
她……
祈雲斂只覺得自己好像被雷擊中般不得動彈。
那是……誰的孩子？
是她的嗎？
是她和誰的？
祈雲斂這才意識到三百年中自己對敖小小一無所知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他其實從不曾想過有朝一日敖小小會徹底脫離與他的關系，他以為只要那幾株姻緣果的碎片還活著，他與敖小小便仍有羈絆。
可他卻從沒想過，若她有朝一日與旁人結成道侶，自己又當如何。
祈雲斂的思緒一下子亂了，原先的從容不迫轉瞬即逝。心中壓抑著的牢籠搖搖欲墜，那頭裝滿情緒的野獸好似下一秒就要破籠而出。
他捏掌，身後劍鞘內的肅華劍顫抖著發出劍鳴。
可正巧，那小丫頭眼神出奇得好，一下子也從葉縫中捕捉到了祈雲斂。
她並沒有對深夜裏林中出現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反而睜著那雙澄澈的眼大大方方地與他對視，良久，驀地彎了彎嘴角。
很甜，人畜無害。
祈雲斂心中的郁氣突然散為無奈。
這樣一張與敖小小同個模子刻出來的臉，他討厭不起來。
無法討厭，卻又不甘。
這樣奇怪的兩種情緒交雜在一起，讓他久久不能平靜。
男子靠著樹幹，遠遠看著敖小小在風熾鬼的墓碑前停下，將那一籃荼蘼花仔細擺好，然後張開嘴說著什麽，像是對待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敘說著諸多瑣事。
奇怪的是，那個小女孩一直沒到她身旁去，而是與她始終保持著三丈的距離，走起路來無聲無息，也不吵鬧，乖巧得不正常。
敖小小也沒理會他，又同風熾鬼說了會兒話後便再次起身沿著原路返回，那小女孩自然也一如來時那般跟了上去。
半晌，風停樹止。
周圍終於恢覆平靜。
祈雲斂這才獨自到墓前。
他無言，只盤腿坐下，剛欲動作，卻聽得後面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很奇怪，不是風帶動的摩挲，也不是小動物在林中穿梭發出的小心翼翼的聲響，反倒像是有人故意弄出的動靜。
祈雲斂回頭一看，發現竟是方才那個小女孩。
她的頭發有些松垮，雙手胡亂地撥著擋住自己的荼蘼花叢，在小路上焦急地小跑，可無論她怎麽跑，都始終只在附近打轉。
似乎是……迷路了？
祈雲斂剛想上前詢問，腳下卻猶豫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的理智不斷提醒著自己，那是敖小小和別人的孩子。
他若是帶著她去找敖小小，難道要親眼見證他們一家三人在一起的畫面嗎。
祈雲斂不得不承認，他做不到。
明知敖小小有了新的道侶，他所能做到最大度的事也不過是遠遠看著不去打擾，僅此而已。
不，其實就算是遠遠看著，內心的痛苦和不甘仍舊不時會化作可怕的沖動，指使他去做一些為常人所不恥的事。
祈雲斂捏了捏手，最終還是忍著渾身不適，安靜地坐了回去。
他竟有了私心。
男子坐直後背，身後荼蘼花叢中細碎的腳步聲和花枝輕顫卻總是恰好在他要入定時鉆入耳中，擾亂他的思緒。
他的掌心被纖細的指尖掐出紅印。
敖小小身為白龍，能和她結為道侶的，必然也是這六界之中的佼佼者，他怎麽沒聽說過哪個名門望族成婚的消息？
祈雲斂費盡心思在腦海中搜索著記憶，實在是回憶不出來有這麽一號人物。
他覺得誰都配不上敖小小。
“沙沙——”
背後的樹叢響動聲更大了。
祈雲斂也覺得十分不自在，即使閉上眼，小女孩慌亂的模樣仍舊不時出現在他眼前，與敖小小的面容交疊，讓他心煩意亂。
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敖小小是白龍，她能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更何況還有孩子她爹爹在，他此時上前又算什麽。
可……
那孩子方才無助時，真的很可憐……
祈雲斂腦中嗡一聲響，不受控制地站起身，一個念頭冒芽生起，最後充斥在腦海中。
別人的孩子又如何，那也是敖小小的孩子。
他又怎麽可能舍得讓敖小小的孩子傷心。
想到這裏，內心那一絲糾連的結終於打開，祈雲斂嘆了口氣，坦然朝那傳來動靜的方向走去。
小女孩其實早就註意到了祈雲斂。
只是他身上縈繞著的那些深切的孤獨和冷漠感像是要拒人千裏之外，讓她不敢靠近。
她怔怔看著面前的墨發如玉的男子朝自己靠近，玄月鋒利的輪廓照在他臉上竟染上了些許朦朧。
“你迷路了？”幹凈卻又不乏厚度的嗓音響起。
小女孩擡頭與他對視，圓圓的杏眼裏盛著濕意，張開嘴的幅度像是在大哭，可卻沒發出任何聲音，豆大的淚珠不停從眼角無聲滾落。
也不知她哪裏來的膽量，朝他張開手臂，等祈雲斂走近，就將將拱入他懷裏，兩只手臂緊緊箍住祈雲斂的後背。
祈雲斂一楞，卻沒推開她，反而生硬地用手拍拍她的背。
或許是感受到祈雲斂的善意，小女孩強裝的鎮定終於潰陷，埋在他懷中的身形不住輕顫，只是自始至終都沒有發出聲音，整個人像是被消聲一般寂靜得可怕，只是劇烈抖動的肩膀像極了在大哭的模樣。
“你叫什麽名字？”祈雲斂問。
“……”
“跟你娘走丟了？”
“……”
小女孩一句也不曾回答，頭甚至埋得更深了些。
“還是你娘故意把你丟在這兒了？”
“……”
“你惹你娘生氣了？”
“……”
祈雲斂問題多得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小女孩依舊沒有任何反應，他這才覺得怪異，覆掌在她頭頂，掌心流動的靈力從她頭頂流入而過全身，頓時了然。
這孩子天生靈根有損，五感失了四感，所以耳不能聞，口不能言。
祈雲斂也顧不上她到底是敖小小和誰的孩子了，只覺心疼。
小女孩見他皺眉，連忙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子，一雙眼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等我祭拜完故人，就送你回南海。”祈雲斂道。
小女孩雖聽不到他的話，也不懂唇語，但男子舒展的表情卻莫名能讓她安心，她松開手站到一邊，然後拍了拍膝蓋，乖巧地跪坐在自己的腳跟上，雙手還規規矩矩地擺在身前。
祈雲斂詫異於她的玲瓏心，多看了一眼後，他走至一旁，如一開始一樣盤坐在地上，然後雙手緩緩自下而上升起，帶起一股純白霧氣，周圍徐徐生了風。
那風自四面八方而來，輕拂過每一個細小的角落，似乎是在吸收著天地靈氣，凝結成一個個小小的螢火蟲似的純白光粒，簇擁著飛入墓碑之中。
月色本就很美了，可這一幕映在小女孩的瞳孔之中，更讓她有些看呆了。
她半張著嘴，揚起腦袋看著萬千螢火掠身而過，甚至忍不住擡手去捉，雖然什麽也捉不到，只看見白衣男子坐於這山川螢火之間，眉間的一點朱紅更為妖冶。
“叮鈴——”
“叮鈴——”
掛在墓碑上的銅鈴鐺無風而起，發出的細碎清脆的響聲，周圍的螢火也愈發多了起來，將整個夜都照得無比明亮。
祈雲斂額前的發絲微微沁濕，眉宇之間皺起溝壑，似是有些痛苦。
就在這時，一束白光突然從樹後徑直而來，生生打斷了祈雲斂施法。
漫天的螢火倏爾就散了。
黑暗中只餘一輪慘淡的月亮高懸在天上。
祈雲斂怔楞，朝後看去，只見樹影婆娑，樹下的女子一席白裙，冷而不離。
是敖小小。
她面無表情地走向祈雲斂：“你在招魂？妄圖讓已死之人覆活，這可是自損自殘的禁術。”
原本乖巧地小女孩見到來人，眼睛立時一亮，飛快站起來撲進敖小小懷裏。
祈雲斂看著她的動作，然後緩緩轉身面對著墓碑：“若借風熾鬼留在世間的媒介收集他殘存的氣息，起死覆生，或許不是沒可能。”
這面具便是媒介。
“所以三百年來你不斷虧損自身修為，可收集到了哪怕一絲殘魂？”
“未曾。”祈雲斂眼色一暗。
敖小小忍不住嗤笑了聲：“人死不能覆生是兩百歲的小丫頭都懂的道理，想必仙帝更懂，只是你總享受這種在背後嚷自己遍體鱗傷而拯救他人的感覺，仿佛只有如此做了，你才偉大，才悲壯，不是嗎？”
祈雲斂聞言身形一僵，站在原地良久，再開口嗓音已然有些沙啞，他看向敖小小懷裏的小女孩：“她已經兩百歲了？”
敖小小低頭，語氣變得柔軟：“嗯。”
她這才想起返回此地的目的，撫了撫懷裏的腦袋：“阿梨，一聲不吭就跟出來，會讓所有人都擔心，下次不準再這樣亂跑了。”
小女孩微瞇眼感受著女子的撫摸，但對她的話沒有半分反應。
敖小小嘆了口氣：“罷了，總歸你也聽不見。”
祈雲斂問：“她為何會五感失去四感？”
“這似乎和仙帝您沒關系吧？”
“我只是……”祈雲斂頓了頓，“想知道南海龍族一脈是否遇到了什麽問題。”
“哈哈。”敖小小突然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仙帝，你當真只想知道這個？”
不知不覺中，女子向前邁了幾步，皎麗的面容盡顯：“難道你不想知道阿梨的父親是誰？這三百年來又發生了什麽？”
三百年來，他從未和敖小小離得這麽近過，近得他似乎能感受到女子的鼻息，以及那股若有若無的幽香，最後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不想嗎……
當然想。
比任何人都想。
可他如今能用何種身份去問？
祈雲斂不言語，四周無風，更顯寂靜和冷清。
許久，敖小小終於打破沈寂：“你總是這樣。”
“不論從前作為六界之尊，抑或如今身及仙帝，你所背負的重任讓你一舉一動都高高在上，不容一點差池，從不願意讓自己的內心被旁人所窺見。”
聞言，祈雲斂的手不由捏緊。
“你更不懂結為道侶的意義。”敖小小接著說道，“兩個人如果心意相通，就會分享彼此的悲傷、快樂，一起背負彼此的宿命，包容彼此的弱點，世上沒有人是完美無缺的，可仙帝你，卻總以這樣的面目示人。”
剎那間，她的一番話如同重錘砸中祈雲斂的心門，將他長久以來藏匿於暗處，不敢拿出來事實血淋淋地置於眼前，叫他不得不正視，不得不剖開看得分明。
祈雲斂從沒鄭重告訴自己，他對敖小小的感情究竟是什麽，甚至不是怕別人窺見他的內心，而是連他自己都不敢去窺視，仿佛一旦這樣做，他便有了軟肋和弱點。
他總是混沌地逃避，卻又忍不住去關註她，去想她。
不知何時，他已愛慕她至此。
祈雲斂沈吟良久，最後道了聲“是”。
只是聲音愈發喑啞。
“我當然想知道你和誰結為道侶，想知道她是誰的孩子，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甚至嫉妒得發狂，恨不能現在就將你搶走，可如此邪惡的心思，我如何敢讓你得知。”
“可如果你一開始就說出來，我便會告訴你阿梨並不是我的孩子。”
“……嗯？”
祈雲斂呆滯在原地。
“阿梨是我大哥的孩子，南海一戰大哥受傷一直未愈，北海龍王之女嫁於我大哥後思慮過度落下病根，後來生下她，才發現她雙耳失聰，口不能言，甚至連味覺、嗅覺都喪失，但因此她也極善於隱藏自己的氣息和蹤跡，偷偷跟著我從南海一路到縹緲林，我都不曾發覺。”
等敖小小一席話說完，祈雲斂才回過神。
那不是她的孩子，也就是說，她應當也沒有與什麽人結為道侶。
自己方才思慮那麽多不過是胡思亂想罷了。
祈雲斂只覺一股狂喜幾乎要逸出胸腔，卻見敖小小帶著阿梨丟下一句話便轉過身去：“仙帝，人長一副嘴，本就是讓你說話的，而不是把什麽都憋在心裏。”
話音未落，只聽耳邊一道龍嘯，二人便沒了蹤影，只餘祈雲斂在原地若有所思。
待他回到憶龍殿，方踏入門，卻身形飛速掠過，帶起一陣清風。
魏決見他回來得晚了，正要追上前詢問，卻見一席白衣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案上那盆草，嘴角竟萬年難遇地彎起些許弧度。
“魏決，你來看，這株苗是不是長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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